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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坤】将息

旁观者视角注意x

是啦我终于产出啦


00.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我望着自己写下的这个标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突然发现一件很好玩的事,好像不论想写什么,只要在开头加上这样的句子,即使内容再奇怪,总有一种让读者感到“哇,好深沉”的微妙作用。

我把第一句话删掉,托着腮想了想后下笔。

“我收到了范先生的请帖,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后我就能参加他的婚礼了——”

01.

我年幼时算是个很骄傲的人。

很骄傲,却也很愚蠢。

因为父母工作的缘故,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移居北美,在一所私立学校就读。一路从小学升上初中再升上高中,期间顺风顺水没经历过太大的波折,传闻中的老美排挤华裔这类恶劣事件更是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总得来说我人生的前十七年,都算的上是风平浪静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大概会在一个差不多的年龄,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然后平平淡淡的把这一生给过完。虽然这样很无趣,却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现实。

大概是老天看不过眼,想着要找个人惩罚我的好运气,所以才把范先生派遣到了我的身边。

叫他范先生,是因为他姓范,至于为什么称呼为先生。这里是我一点小小的私心,就不要顾忌这么多了。

三月似礼。

春假结束,课室里还是闹哄哄的一团,我趴在桌子上闭眼安神,并不理会周遭嘈杂的一切。

这时候的我,17岁,高二。

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过分安静的存在,不争不抢,笑容浅淡,很少与人往来,再加上个美籍华裔的标签,渐渐的就被冠上“高岭之花”的名号。有人会私下打赌,好奇究竟是何等高人能摘下我这朵“花”,我听人提起时只觉得好笑,无非是因为我从不答应这群愣头青的告白,惹恼了他们而已。

因为父母是中国人,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华夏血脉,虽然在美国居住多时,父母却始终不忘古中国的思想文化,一直期望我能找一个有孝心、有担当、能吃苦的好男人,大抵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我也一心想着未来的丈夫一定要是个符合父母要求的人。于是,我一直把这几个点当做人生最高目标去寻找着,美国不是没有好男孩,也有很多人跟我告白过。他们单纯、善良、可爱,告白时甚至害羞到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们哪里都很好,可我不喜欢,所以这些好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时候情窦初开,总想着自己是灰姑娘,期望偶像剧里的浪漫桥段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懵懂的年纪遇见了范先生,从那之后就再也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年纪尚小,就不该遇见太过惊艳的人。

课室随着科任老师的进入变得安静,他把讲义放在讲台上,就开始向我们介绍新来的转校生。此时高二学期过半,这时候转学委实不是个聪明的决定,课室又开始喧闹起来,哄笑着让转校生介绍自己,我也实在好奇,于是我选择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我该,怎样去形容眼前这个人。

黑发的、干净的、矜持的、面带羞涩的,少年。

不,不对。就我看来一切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出他的美好,父母跟我讲中国总爱含蓄的用月亮形容一切情爱和美好的事物,可我不,他整个人乃至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都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清楚的。兴许我可以说他像月像松竹像冷泉,亦或是简单的说他就是旁边女生小声念叨着的“少爷”,可那不过是抓住了他一丁点儿的美好,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便绞尽脑汁的用生硬粗笨的话去讲他。

可他只是他。

他介绍说自己叫范丞丞,来自遥远的中国,大家可以叫他Adam,但是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大家叫他范丞丞。

他声音清越,却带着点儿变声期少年独有的哑,轻轻飘飘地挠进我心里,无故惹人心痒的紧。

我眼巴巴地看着科任老师走近他,小声的跟他说着些什么,他听后点点头,朝我这边望了一眼。

我为自己在那一瞬间的激动感到羞耻,我当然知道他看的不是我,我的后座是课室里唯一空掉的课桌。但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秒钟,他看到的是我的眼睛。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那样短暂而长久的惊鸿一瞥,他眼睛里投射的是我期待而自嘲的神情。

02.

范先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对我很好,或者说,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可他大概不知道有时候温柔也是把利器,毫不费力就能划开别人家脆弱的心脏。

我开始无法控制自己那日益焚烧内心的真情,很失礼的在课间叫他出来,课余时间很短,短时间的倾诉的话,会让对方没有更多余力去思考,这种属于女生的小小心眼……

我希望他能够接受。

范先生比我早到,坐在庭院的凉椅上,手里拿着两瓶散着寒气的水,他知道我的口味,递给我常喝的果茶饮料,我喜欢的这个人,异常的细心和体贴。

他笑着问我:“怎么了?突然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本来想要说出的话消失在他那温柔的笑颜中,我清晰的感觉到自身的卑劣,可是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问:“是感情上的问题。你能够听我说一些无聊的心事吗?”

“当然可以。”他不加思索的回答。

这使我愈发感到自身的卑劣,羞愧感像是气泡一样炸开,我忍不住红了脸,可内心澎湃的情感像潮水一样蜂拥着叫嚣着。我勉强的笑着说:“只是我的任性而已。不过……”

“没关系,我会当很好的听众的。”

在我犹豫了一下后,范先生却完全没有不耐的面色,明明已经快要打铃了,他是想要旷课陪着我么?

“那不如你来问我吧,如果说不出口的话。”他突然这样说。

我愣了下,然后开口:“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

“你……有喜欢的人吗?”其实我的计划很美好,只是想借着疑问层层推进,然后告诉他我喜欢他而已。可是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范先生脸上素来带着的笑意突然消失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丢掉温柔的一面,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喜欢的人啊,我当然是有过的。”他恢复了笑容对我说。

果然。

“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告诉我他是gay,货真价实的同性恋,没有丝毫虚假的成分。之前在国内的时候喜欢上了自己才华横溢的学长,那个人异常优秀,是他永远也企及不到的最高点。

“你们有交往过吗?”我问他。

“有的,”他苦笑着像是要把自己的伤疤重新撕开来给我看,“我们交往了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

他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这样一串详细的数字,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可我始终不愿意去承认,就算往后数十年过去,我再去回忆这时的情景,也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准确来说,我从未想过我会嫉妒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我嫉妒着他,或者说——

我非常羡慕他。

范先生依旧笑着看着我,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心开始变得冰凉起来,我觉得很冷,就好像是路边那被抛弃的猫咪一样,缩在角落里独自因为冷风的席卷而缩成一团,却如何都无法躲过那份阴寒。

我听到范先生说:“爱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束缚住对方,我想着这样分开也是很好的。我依旧爱着,或许一辈子都会这样怀着那份感情过下去,但是并不后悔放开了对方的手。”

“……这样,不是会很辛苦吗?”

“是很辛苦。不过,在一起会更加的辛苦吧。因为我是个幼稚的小孩,除了霸占和追逐外,什么都不会。这样给对方造成了莫大的负担,所以结束了对双方反而是好事吧。不用看着自己变得不满足而暴露丑态,也不用看到对方跟着变得不像是自己。这样的结局是好的,不是吗?”

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好的吗?

可范先生此刻温柔笑着的表情,让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范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异常老套,是随处可见的一见钟情,故事的结尾也很俗气,是谁听闻都会惋惜的遗憾分手。

他跟我说第一次见到学长是在新生迎接晚会的礼堂里,学长代表着学生会出席表演在晚会上拉了一曲《卡农》。那时候整个舞台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周遭都是黑暗的,那束光跟着他,从进场到退场,始终都没有离开过。

喜欢源于兴趣,兴趣源于生活。

他只是粗略打听了一阵,便知道了学长的一切信息。学长姓蔡,家世优越,成绩优异,拉的一手好小提琴,会经常收到表白却永远是笑着拒绝别人,可以说是全校女生心中男朋友位置的最佳人选。

可是高中三年时间,学长始终贯彻洁身自好的优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交往过。范先生是唯一的例外。

范先生说他追了学长很久,很久很久,每天送花送巧克力送小礼物,学长总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开始时不懂,直到有天学长收下巧克力后问他,你每天送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脸涨的通红,一句我喜欢你结结巴巴说不出口,学长叹口气接着说,不要把追女孩子的套路用到我身上啊。

于是转天范先生就写了封情书递给学长。粉色的信封,还贴了心形的标识,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子羞于表达内心只好借由情书告白。学长被他逗得捂着嘴笑,半晌故作严肃的说,我接受了。

他们从那天开始交往。

可是人总是贪心的生物,他开始不满足现状,痴痴地为两人规划好了全部未来,殊不知爱情需要经营,一头热的积极会让对方感到疲惫,久而久之热恋的温度消散,以往的甜蜜都变成了负担。

撒娇是幼稚,吃醋是不成熟,独占是不理智,约会是浪费时间,分手是在所难免。

范先生因为家庭的缘故,本身就极度缺乏安全感,在他看来学长的一切冷静自持都是不爱他的表现。所以争执不可避免,质问、嘲笑、冷战。开始时俩人还会在冷静过后承认错误,接着小心翼翼地维持几近破碎的关系,可历史总是在重演,每次争吵过后不是范先生先道歉就是学长先道歉,接着就是亲吻和爱抚,理所应当的像是双方都习以为常的套路。后来两人都感到了厌烦,接着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他们开始在每次争吵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理会对方如何,而是关了门窗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从习惯对方的存在,到最后习惯了对方的不存在。

这该是有多可笑啊。

分手之后学长搬离了这栋由他们俩人精心布置过的房子,他说这房子的一切只要多看一眼都会让他恶心的几欲作呕,所以他搬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像是要逃离什么妖魔鬼怪。

范先生却住的心安理得,可还是会感到寂寞。有天深夜聚会后他回家,指纹解锁后门内是一片黑暗,空荡荡地没有半点人气,于是他打开房子的全部灯光,想这样也没什么。可房间大亮后他的狼狈无处遁形,那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都被放大,他回忆起那些自以为遗忘掉的过去,过往的甜蜜像是猛兽一样朝他袭来,逼迫他看这房间的每一处每一角,哪里都有他们曾欢好过的痕迹,这是他们相爱过的全部凭据。

范先生一直想有个家,于是他买下这个地方,欢喜地迎接学长的入住,又看着他离开,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浑浊,让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于是他仓皇逃离了这个有过他们相爱凭据的地方。他想自己本身就是小偷,偷走了那些女孩子心目中最景仰的天神却不珍惜,可偏偏没有人来审判他。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就一直走啊走,从夜晚走到早上,身体麻木得没有了疲累的感觉。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他才好像在漫长的黑夜之中清醒。

然后,他像正常人一样,先去便利店买了早餐,再去换了一身衣服。每一次感到没有事情做无聊到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去找点乐子填充一下自己那个闷得发慌的灵魂。他总觉得如果不干点什么,自己就要空虚得死掉了。

他去了游戏厅把游戏都玩了一遍,把所有硬币都投空,停下手就感到了无聊。他的心出现了一个大洞,不管放入糖果还是玩具都填不满。接着他走出了游戏厅,去了很多地方,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可以忘掉所有事情,令自己觉得站在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

他路过电影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售票台前,看着电影海报,心里想着无聊的话就去看个电影吧。他走过去买票,随便选了一部即将播放的电影,付钱了就跟着其他人进去。

他坐在最后排,看着这部电影。是一部轻喜剧,讲述男女主角戏剧般的相遇然后中间经历了无数的挫折,互相误会误解到几乎要决裂,最后明白了双方的心意然后重新在一起的故事。

整个剧院都因为男女主角的误会和搞怪的行为哄堂大笑,只有范先生看着看着哭了。

他捂着眼睛弯着腰,在所有人的笑声中,他哭得像个傻子。全世界都在笑,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里哭泣着。他听着男主角勇敢地说我爱你,我们复合吧的时候,范先生捂着自己的心脏,在黑暗中哭得喘不过气。

好像那天夜晚,他冷漠地看着学长拉着行李箱走掉的背影却没有阻止,他自以为是地以为这份爱早已被现实击败,偏执地以为人不可能一生只爱一个人,分手这件事是人之常情,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可现在他听着电影里的主人公最后表白心迹,两人再次在一起的时候,泪水打湿了他捂着眼睛的手。

若真是人生如戏那该有多好啊。

范先生说自己走出电影院后突然明白了很多,于是他逃离了那座城市孤身奔赴北美,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成熟起来。

异国他乡的夜晚总是倍感寂寞,他有次比着指头计算,才惊觉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就450天。

450天啊。

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

我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串数字,把头埋的很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脸。其实不用这么刻意的掩饰,路过的人也只是把我当做喜闻乐见失恋的女孩。

我和范先生逃课到了公园。

公园。首先想到的是恋爱小青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小角落深情拥吻,茂密的灌木丛阻绝了一切视线,他们心安理得的接受爱人的一切;与之成反比的是告白失败的小青年,他们目送心上人的淡然离去,手中紧握的告白词被用力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那些深情动人的句子成为了污物,在一片混乱与肮脏中逐渐掩盖。

还有什么?牵着自家小狗到处溜达的中年大妈,小狗努力讨好主人,它们好像很清楚自己身为一只狗的卑贱;到处乱跑的小孩,他们真心觉得公园是自己家的吗,又跳又闹叽叽喳喳,真是不懂,这也叫天真?

哦,还有自己。听完故事大哭一场后呆坐原地,满脸木然。

起风了,树叶迫不及待的投入大地的怀抱,我把头发捋了捋,一瞬间露出的眼睛通红。

我感觉到头顶有人轻轻拍了拍,随即范先生开口:“不要再哭啦。”

我捂着脸叹气,怎么又哭了啊。

“我只是突然……突然很难过。”

有一瞬间很要命的觉得自己还是软弱的无可救药。这有什么好哭的啊,别人的故事而已,既老套又无趣,你哭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但我知道这告白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了,范先生有喜欢的人了,这么一看还挺深刻,何况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会讲这个故事给我听也是想让我悄悄放弃吧。可是这种善解人意并没有使我放弃,反而让我更喜欢他一点,算起来他转学到这边也有了一个多月,却永远都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只有这次谈及过去,才露出一副怀念的神情。

他大概真的很喜欢那个学长。

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人,那颗始终跳动着的心脏告诉我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弃。

所以我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一厢情愿地、愚蠢地、以朋友的身份,站在他身边。

03.

时间过得很快,在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高考来了。

从高考考场走出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感叹总算结束了长达七天的精神洗礼。整个人摇摇欲坠脑袋发昏,这么热的天气做题只能啃老本,再加上莫名的紧张,笔杆子甩几转也想不起主谓语里还缺什么。我长吁短叹算着自己可怜的分数,心情越来越沉重后索性放弃,应该没问题,恩,应该。

我盯着远处的树影发呆,等着同一考场的范先生出来。

好像是,就这么过了啊。完成高考,跨别过去,就奔向未来了,一点缓冲都没有。

有时拿着毕业照时使劲去盯每个人的脸,可惜大多数连名字都已忘却。很压抑,明明认识彼此,却叫不出那几个沉没的字。在一起共同奋斗的三年的人,在考场外说完再见就再也没见的人。每个人都迈出脚步离开了这里,学校已经束缚不了一群放飞的鸟。

那一年摄影部的部长是毕业生,满怀抱负志向高远,于是心血来潮做了个微电影献给挚爱可亲的母校,甚至惊动了文艺部的部长出台助阵。毕业典礼上大家托着腮在礼堂里看完了这部24分钟的电影。画面中的女孩子走马灯似的过完了她的高中生活:早自修的时候,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做习题的时候。很多都女生哭了,我只是觉得背景音乐有点伤感,这24分钟我几乎都盯着前排的范先生,偶尔几秒抬头看着屏幕。

那几秒的镜头里,女孩逆着光走下楼梯,姣好的面容逐渐沉入黑暗之中。画外音不紧不慢的响起:我迈向了毫不知情的未来。

高考结束后范先生说他要回国。因为从小就居住在北美的原因,我几乎没有去过中国,但是对父母时常提起的故乡总是好奇的,这下有了空闲的时间,范先生也要回国一趟,于是我借口说要去中国旅游一段时间,央他陪同我当我的导游。

他没有拒绝我。

我把旅游的第一站定在了范先生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这是我的私心。

我们决定的飞快,订好机票收拾行李前后也不过两天时间,我一心想着要去看范先生从小生活的地方,激动之下什么都来不及去想,拉着范先生就上了飞机。如果我再小心一点,我一定会看见他那时笑容里的僵硬。

——我迈向了毫不知情的未来。

04.

中国是个好地方,地大物博,每一处都宣誓着造物主对它的过分偏爱。

范先生去了一条不是很宽敞的步行街,有中国本土的古老风貌,历史文物,精致的手工制品。

木、银、石头陶瓷之类,纹理明晰,清净安宁。因为人流稀落有秩,人烟气里又掺揉静谧,所以一切恰到好处。只此一条贯通街区的小道,周围建筑拙劣仿古,灰白色或者土黄色石头,有些屋子上的阳台和雕花,分明也带有古朴气。街道旁很多店里卖旅游纪念品,摆在道路上的一个小摊卖些小孩子喜欢的手工玩具,我拿起一个用那种很长的杂草编成的大蜻蜓,拇指和食指捏着底部上下摆动,蜻蜓翅膀便十分逼真地翕动起来。

“哎哟小同学,让你男朋友给你买一个吧。”

摆小摊的中年女人自然的搭话让我愣在那里,我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说英语,又感觉对方应该不会说英语,于是只好笑了笑,用有些生疏的中文回答她,“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呀。”

“你这个要多少钱?”范先生说着拿过我手里的草蜻蜓,对小摊老板摇了摇。

结果不仅买了那只巨大的草蜻蜓,还顺带一起买了摊铺上用木头雕的两只工艺贝壳,还有一个拨浪鼓。

我拿着那只拨浪鼓边走边把它摇晃得噗咚噗咚响。

“你很喜欢吗?”

我停下动作,看了看范先生,“我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小时候父母很忙,是一个美国的女佣照顾我,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等我想向父母讨要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父母说不准我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有点紧张起来,这个氛围很好,于是很快地抬头看着范先生,而对方只是若无其事地回以笑容,没有再说什么。

明朗的天空之下,某种情绪千丝万缕,缓缓穿过光线连结住彼此的生命体,就像不曾离去。

街道之外的瓯江湖面广阔,青山迷蒙,有风,有阳光。

沿着那条步行街街口右手边那条两侧被卖糯米滋和当地小吃的小贩占领的街道走到末端,就是一个类似街心公园的小小地方。几乎所有的街道都能够通道这个不大的公园来,公园角落里有条新的狭窄道路,走进去一阵子靠左的那家在晚上闪烁斑斓霓虹灯广告的酒吧。

酒吧店面很小,墙面上是相当淡的粉色喷漆,覆着爬山虎一样的绿色植物,一层层叠加,淡化,遮蔽。

店门口竖着块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店名。

该怎样去描述这家小小的酒吧的氛围呢?它的格调实在很难让人有个确切定位,既没有物欲横流也没有特别的拙朴素淡,柜台缀满了装饰品,星星点点的,很漂亮。里面也基本没什么人喝酒,没有浓重刺鼻的酒精味,更没有烟雾缭绕的景象,只有少数年轻人拿着平板电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看。

时间迫近夜晚,外面的天空不是很蓝,蒙着一层灰。

我和范先生坐在角落里灯光并不十分明亮的地方,我点了一杯酒,问道范先生想要什么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吗?”

他小声告诉我,这是他之前经常会和学长一起来的酒吧。他说顺着柜台旁的楼梯上去,就会看到一间阁楼,是给有需要的客人提供的,他和学长来这间酒吧的时候,都会指名要去那个阁楼。

我招来服务生,“阁楼有人要了吗?”

她一脸歉意地回答我,“抱歉,前几天已经有人预定了。”

她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有人顺着楼梯慢慢走了下来,一男一女,看着像是非常般配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些别的,范先生突然失了风度把我拉了出去。他手劲很大,捏着我的手腕不住地向前走着,我小跑着勉强跟上,手腕那处痛得我几欲惨叫出声,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腕骨要被他捏碎掉。我不知道他为何看到那对男女反应会这么大,但是我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想。

直到行至一个拐角,他才松开手停下来,我揉了揉已经通红的手腕,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发生什么了?”

“那是蔡徐坤,可是,为什么?”他惶恐不安地问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抿着唇看着范先生然后终于发现了。

他还是在意着他的。

就算我陪伴了他那么长时间,日常相处的时候他也不会再去提及学长,可是他还是在意他的。我以为他已经忘却了,我以为他正在慢慢接受我,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我始终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旁观他故事的发展,而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痴嗔笑骂,都不是因为我。

多么讽刺啊。

“他已经可以淡然到忘了我和别人在一起了吗?我们的过去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吗?只有我还在期望能够重新在一起,是这样吗?”他大声地质问我,然后又小声说,“我之前说的都是骗人的,什么放手什么结束,都是骗人的。”

“可是不对,这是错误的,一开始就不该牵扯上的,”范先生突然哭出了声,我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不顾旁人的打量蹲下来环抱着自己委屈的无以复加,“难道是我的错吗?我总是在用可笑的方式抛弃尊严来追赶他,耗费了全部精力,只是为了获得爱罢了。这份爱不是朋友能够给我的,我只是想要这份爱而已,原来是我做错了吗?”

他抬起头看我,红着眼睛说:“一直被这样冷漠的对待,我也是会难受的。”

“姐姐说的都是骗人的,说什么爱的同时也会被爱,都是骗人的。从小我就该懂得这样的道理了——”

“——我根本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那一刻我无比的、无比的想去拥抱他,可我连个拥抱他的资格都没有。

05.

我们再也不能在中国待下去,匆匆订了回美国的机票。说来很好笑,我们意气风发地来到这里,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也不过就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

范先生对那天的歇斯底里闭口不提,我依旧站在他身边,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想过去谈恋爱这件事。其实我知道自己应该没有丁点胜算了,可我还是固执的守在范先生身边,一年又一年,渐渐地连自己还喜不喜欢他也弄不清了。我只是习惯了,习惯只要他出现我的视线就会跟着他动起来,可是他心里没有我,我们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以为还会跟之前一样陪在范先生身边,然后范先生跟我说,他要回中国了。

他说他想了好久,发现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份感情都没有变化过,甚至愈演愈烈,那他就不要辜负这份情感。

他说他想要和学长复合。

我看着他,我想说你能不能不要走。看在我陪了你这么长时间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要走。可我只是笑了笑点点头,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范先生离开美国那天,我并没有去送机,而是沿着楼梯走上天台,木质的阶梯发出咔咔的声响。

阳光透过顶楼的窗户斜洒,我恍惚间看到了轻盈飞过的幼鸟。

随后我推开天台大门。一片光明。

06.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和范先生基本断了来往。

但是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已经成为业内有名的律政佳人的我接到范先生的邀请,难得忙里偷闲出来喝杯下午茶。

纵使时光变迁,那个坐在广场的喷泉边喂鸽子的身影似乎还一如当年教室里的初遇。

时间赋予这个男人的,不是风霜的痕迹,而是一种岁月的沉淀——他变得比那时更加沉稳了,只是随意的站在那儿,便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魅力,让任何一个经过的女人都移不开眼的魅力。

在广场边的露天咖啡馆坐下后,我和范先生各自点了一杯咖啡。我搅着不加糖的咖啡首先开口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好久不见了,想找你叙叙旧。”

闻言我轻哼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

范先生正在往杯子里加糖的手一顿,随后失笑的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我,勾唇浅笑着低头搅拌咖啡:“你还是老样子。”

接着他斟酌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都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考虑过要结婚吗。”

我的心随着范先生的话蓦地收紧。我的双手在桌子下面不自觉的搅紧,然而面上的表情和声音却丝毫未变,“是啊,然后呢?”

“然后呢……”范先生跟着轻轻重复一遍,将手从桌上伸到我的面前,“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干净修长手掌里躺着一个小巧的礼物盒,似乎在静静的等待主人打开。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脏几乎就要这么从胸腔中跳出来了,有好一会儿除了自己的心跳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我深呼吸一口气极力保持镇定,声音还带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我问:“你爱我吗?”

“我最喜欢的女人是你。”

真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我闭上眼仰头,感觉午后的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非常温暖。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的爱不需要任何前提条件。哪怕我真的很爱眼前这个优秀的男人。但我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就算我爱了他那么长时间,就算这份爱今天终于可以得到圆满的结局,但是——

不是完整的爱,我不要。

“抱歉,我不能接受。”即使喉咙酸涩的发紧,我任然咬牙说完了这句话。

“啊,被拒绝了。”范先生落寞地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柔和。接着我感到脸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又害你哭了。”

“对不起啊。”

“但是我真的很累。”

我听范先生说起这两年的生活。他进入了学长所在的公司,像曾经那样送花送巧克力送小礼物,可是学长要么扔了要么转头就送给别人。他前几天想起自己写过的那封情书,于是熬着夜写了两张信纸,在第二天的早晨递给了他。

依旧是粉红色的信封,依旧带着爱心的标志,看起来和多年前的一模一样,可是学长只是看了他很久,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学长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呢。”

他终于感到了疲惫。

于是他申请了两个月的假期,又回到了美国,挑挑选选买了个款式简单的对戒,就来问我要不要和他结婚。

现在范先生无聊的搅拌着咖啡,很是有点茫然地问我:“到底怎样才算是成熟呢。”

“被拒绝了就来找我求婚,你觉得这算成熟吗?”我伸出食指点了点桌面,“一个成熟的男人,有孝心有担当能吃苦,而不是受了点挫折就往后退,他希望你成熟,是因为他也还爱着你,除了之前的那个女人,你还见过他身边有别的人吗?”

范先生摇了摇头,“那个女人是他亲戚家的女儿,学长只是陪她到处逛逛。”

“那你之前还哭的那么伤心,丢不丢人。”

“我当时不是不知道嘛,对了我跟你说……”

我沉默了很久,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地又开始说起学长。眼前突然浮起了大学毕业时的离别。人群散开,我像往常一样注视着范先生的背影,那时候的自己是有多虔诚啊,从高二就开始一直看着这个人,然后是高三,最后一起上了大学,于是从来没想过就这样分别是怎样一副光景,只是觉得不可能,因为接下来我们走的路,肯定是一样的。

我一点也不寂寞。

范先生大学毕业后离开美国时我是这么想的,即使他爱着的人从来不是我,即使我只能以朋友的身份自居,我也无所谓奇迹是否发生。我只要能看着他就好。

我只要能看着他就好。

可是——

“你能抱我一下吗?”

人总是贪心的。

范先生张开手臂,像是迎接过往的神情。做梦一样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人,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自己是如此卑贱,像是同情一般的得到了,但他还是不属于我。

“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放开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被爱的人不需要道歉。

07.

还有什么呢,还有范先生在那次休假之后回到中国,他的学长慌张地质问他去了哪里,范先生有点懵的说我出去散了散心,学长吼他说你下次出去散心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你做事能不能成熟点我还以为你除了什么意外。

然后学长哑着嗓子,几乎快要哭出来,“我真的很担心你。”

那些隐藏起来的情意、那些不肯宣之于口的爱意,现在全部不告而知,范先生又哄了一两个月,才总算搞定了学长的脾气。

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想要分享给我这个消息,我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恭喜。

日子总是还要继续过下去。

前段时间我又接到范先生的来电,说他要结婚了,对象就是那位学长。我听着听筒那头他带着点炫耀的口吻,突然想起那天他痛哭流涕的模样,我知道我去拥抱他就会得到他,但是我没有。就像我知道,如果那天我接受那枚不该属于我的戒指,范先生就会在余生被我称为丈夫,但我却拒绝了。

这是偷来的爱。

我知道我应该祝福他,但是一阵阵的委屈涌上心头,使我难受的无以复加,“抱歉,我想哭。”

我把手抬起来,憋屈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天呐,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

眼泪是很奢侈的东西。因为疼痛,因为愤怒,因为绝望,于是一切负面且肮脏的东西都可以交给眼泪。小时候跌倒摔了疼了哭了,第二天绑个创可贴依旧与往常无异。问你疼不疼啊?不疼啊,我哭过了。真是好借口,可又无法辩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脏,就是这么令人恶心。有时候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那么一瞬真的有粉身碎骨的邪念,你看,我说的是梦,醒来了把你推悬崖边上估计都会哭着叫妈妈。我知道有很多美好的光明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最初人类分辨真伪的眼睛现在退化得犹如世俗批判优劣一样。对不起我不该谈哲学,我哪配。

电话始终都没有挂断,我哭的泣不成声,范先生在那头轻轻地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我想像之前那样说没关系,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事实一直在告诉我。

是我活该。

08.

我写到这里,抬手看了看腕表,已经是深夜了,可我还是没有想要睡觉的冲动,于是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提起笔又继续写下去——

“而现在,我将要奔赴这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来祭奠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只是我从没想过,原来已经喜欢范先生八年了。这份爱已然深入骨髓,可我的生活不能只围着他一个人转,也许……

我推开窗子,看着万家灯火,突然生出无限感慨和勇气。

09.

也许我早就该放手了。


—Fin—


感谢你看到这里。

小姑娘会有自己的归宿,范先生也不是渣。

他们只是都不愿意放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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